猴子小说网提供小砦及其他最新章节无错未删节版
猴子小说网
猴子小说网 校园小说 网游小说 武侠小说 推理小说 总裁小说 都市小说 竞技小说 重生小说 军事小说 综合其它 科幻小说 历史小说
小说排行榜 短篇文学 架空小说 玄幻小说 耽美小说 同人小说 官场小说 仙侠小说 穿越小说 灵异小说 乡村小说 经典名著 言情小说
免费的小说 慾火高升 女友纪实 恋颜美慾 肥熟岳母 痴汉客运 催眠老师 蚀骨销魂 夏日浪漫 小街舂色 爱的经历 热门小说 完结小说
猴子小说网 > 经典名著 > 小砦及其他  作者:沈从文 书号:43711  时间:2017/11/11  字数:14734 
上一章   小砦    下一章 ( → )
引子

  天上正落小雨,河面一片烟雾。河下一切,都笼罩在这种灰色雨雾里,濛濛胧胧。

  远远的可听到河下游三里那个滩水吼着。且间或还可听到上游石峡谷里弄船人拍桨击水呼口号声音,住在河街上的人,从这种呼号里可知道有一只商船快拢码头。这码头名×村,属××府管辖,位置在酉水域中部。下行二百余里到达沅陵,就是酉水与沅水汇的大口岸。上行二百里到达茶峒,地在川湘边上,接壤酉,茶峒和酉,应当就是读书人所谓“探二酉之秘笈”的地方。

  中国读书人对酉水这个名称,照例会发生一种心向往之情绪,因为二酉探奇访胜可作多数读书人好奇心的尾闾。

  但事实上这种大小,在边地上虽随处可以发现,除了一些当地乡下人,按时携带粮食家具冒险走进深处去煎熬硝,此外就很少有人过问。正因为大多数内部奇与险平分,内中且少不了野兽长虫,即便是乡下人,也因为险而裹足,产生若干传说和忌讳,把它看成一个神或魔鬼寄身的窟宅。只有滨河一带石壁上的大小,稍微不同一点,虽无秘笈可寻,还有人烟。住在那些天然里的,多是一些似乎为天所弃却不完全自弃的平民。有些是单身汉子,俨然过的是半原始生活,除随身有一点生活所恃的简单工具,此外别无所有。有些却有儿子女和家畜。住在这种的人,从石壁罅间爬上爬下,上可在悬崖间以及翻过石梁往大岭上去采药猎兽,下就近到河边,可用各种方法钓鱼捕鱼。

  (孩子们不小心也会从崖上跌到水中去喂鱼。)把草药采来晒干后,带到远隔六十里路的易城中去,卖给当地官药铺,得钱换油盐和杂粮回家。兽皮多卖给当地收山货的坐庄人。

  进一次县城来回奔走一百二十里路,有时还得不到一块钱,在他们看来,倒正如其余许多人事一样,十分平常。下河捕鱼钓鱼,就把活鱼卖给来往船只上的客商。或晾在崖石上晒干,用细篾贯串起来,另一时向税关上的办事人去换一点点盐。(这种干鱼,办事人照例会把它托人捎回家乡,孝进亲长,或献给局长的。)地方气候极好,风景美丽悦目。一条河清明透澈,沿河两岸是绵延不绝高矗而秀拔的山峰。善鸣的鸟类极多,河边黛庞大石头上,晴朗朗的冬天里,还有野莺和画眉鸟,以及红头白翅鸟,从山中竹篁里飞出来,群集在石头上晒太阳,悠然自得啭唱着它们悦耳的曲子。直到有船近身时,方从从容容噪着一齐向竹林飞去。码头是个丁字街,沿河一带房屋,并不很多,多数是船上人住的,另外一条竖街,凭水倚山,接瓦连椽堆叠而上,黑瓦白粉墙,不拘晴雨,光景都俨然如画。

  离码头一里路河上游那一带石壁,五彩斑驳,在月下与光下,无时不象两列具有魔的屏障,在一只魔手作弄中,时时变换色彩。并且住家在那石壁上石罅间的,还养,养狗,在人语中夹杂犬的鸣吠,听来真可说有仙家风味。可是事实上这地方人却异常可怜。住的大多数人生活都极穷苦,极平凡,甚至于还极愚蠢,无望无助活下去。住码头街上的,除了几个庄头号上的江西籍坐庄人,和税关上的办事员司,其余多是作小生意人。这些人卖饮食供人吃喝,卖鸦片烟,麻醉人灵魂也毁坏人身体。卖下体,解除船上人疲乏,同时传播文明人所流行的淋病和梅毒。食物中害天花死去的小猪,发臭了的牛内脏,还算是大荤。鸦片烟多标明云土川土,其实还只是本地货,加上一半用南瓜皮等物熬炼而成的料子。至于身体买卖的易,妇女们四十岁以上,还有机会参加这种生活竞争。

  女孩子一到十三四岁,就常常被当地的红人,花二十三十,叫去开苞,用意不在足一种兽,得到一点残忍的乐趣,多数却是借它来冲一冲晦气,或以为如此一来就可以把身体上某种肮脏病治愈。

  比较起来住在里的人生活简单些,稳定些,不大受外来影响。住码头上的人生活却宽广得多,同时也堕落得多。

  这地方商业和人民体力与道德,都似乎在崩溃,向不可救药的一方滑去。关于这个问题,应当由谁来负责?是必然的还是人为的?若说是人为的,是人民本身还是统治人民的地方长官?很少人考虑过。至于他们自己呢,只觉得世界在变,不断的变。变来变去究竟成个什么样子,不易明白。但知道越下去买东西越贵,混日子越艰难。这变动有些人不承认是《烧饼歌》里所早已注定的,想把它推在人事上去,所以就说一切都是“革命”闹成的。话有道理,自从辛亥革命以来,这小地方因为是一条河中部的码头,并且是一条驿道所经过的站口,前后已被焚烧过三次。因大军过道,和兵败后土匪的来去,把地方上一点华,剥的干干净净,所有当地壮丁,老实的大多数已被军队强迫去充夫役,活跳的也多被土匪裹去作喽罗。剩下一点老弱渣滓,自然和其他地方差不多,活在这个小小区域里,拖下去,挨下去等待灭亡和腐烂。上年纪的一面诅咒革命,以为一切不幸都应当由革命来负责,同时一面却也幻想着,六十年一大变,二十年一小变,世界或许过不久又会居然变好起来。所谓变好,当然是照过去样子一一恢复转来:京师朝廷里有个皇帝,有个军机大臣,省里有个督抚,县里有个太爷。(太爷所作的事是坐在公堂上审案,派粮房催租,或坐轿下乡给乡绅点主。)皇帝管大官,大官管小官,小官管百姓,百姓耕田织布作生意,好好过日子。此外庙里还有几多神,官管不了的事情统归神管。

  还有佛菩萨,笑咪咪的坐在莲花宝座上,听人许愿,默认。念阿弥陀佛吃长斋的人,都可以在死后升往西天,那里有五莲花等待这些信士去坐。人人腔子里都有个良心,借贷的平时必出利息,到还账时不赖债。心肠坏的人容天不容,作好事必有好报应。偷人吃生烂嘴疮,不孝父母糟蹋米粮会被雷公打死。至于年纪较轻的,明白那个“过去”只是一个故事,一段老话,世界一去再也不回头了,就老老实实从当前世界学习竞争生存的方法。生活中无诅咒,无幻想,只每各在分上做人。学习忍受强暴,欺凌懦弱,与同辈相互嫉视,争夺,在弄钱事情上又虚伪诡诈,毫无羞。过日子且产生一个邻于哲人与糊涂虫之间的生死观:活着,就那么活。

  活不下去,要死了,尽它死,倒下去,躺在土里,让它臭,腐烂,生蛆,化水,于是完事。一切事在这里过细一看,令人不免觉得惊奇惶恐,因为都好象被革命变局扭曲了,弄歪了,全不成形,返回过去已无望,便是重造未来也无望。地方属于自然一部分,虽好象并未完全毁去,占据这地方的人,却已无可救药。然而不然。

  生命是无处不存在的东西。一片化石有一片化石的意义,我们从它上面可以看出那个久经寒暑月升降的草木,当时是个什么样子。这里多的却是活人,生命虽和别地方不同一点,还是生命。凡是生命就有它在那小地方的特殊状态,又与别一地方生命还如何有个共同状态。并且凡是生命照例在任何情形中有它美好的一面。丑恶,下,堕落,说到头来还是活鲜鲜的“人生”(一片脏水塘生长着绿霉,蒸发着臭气,泛着无数泡沫,依然是生命。)人就是打从这儿来的。

  这里所有的情形,是不是在这个国家另外一片土地上同样已经存在或将要产生的?另外地上所有的,在这一个小小区域里是不是也可能发生?想想看就会明白。光之下无新事,我们先得承认这一点。

  就譬如说这倒霉的雨,给人的意义,照例是因人而不同的,在这地方也就显然因之有了人事的忧乐。税关办事人假公济私,用公家款项囤买的十石粮食,为这场雨看长已无希望。山货庄管事为东家收买的二十五张牛皮,这场雨一落,每张牛皮收气加重二斤,至少也可以增加五十斤的分量。住在里的山民,落了雨可就不便采药,只好闷坐在口边,如一只黄羊一样对雨呆看。住在码头上横街的小娼妇,可给雨帮忙把个盐巴客留住了,老娘为了媚这个“财神”满街去买老母款待盐巴客,价由客人出,还可从中落个三两百钱放进荷包里去作零用。

  第一章

  税关上办事人同山货庄管事,在当地原代表一个阶级,所谓上等阶级。与一般人不特地位不同,就是生活方式也大不相同。表现这不同处是弄钱方便,用钱洒,钱在手中转的数目既较多,知识或经验也因之就在当地俨然丰富得多而又高人一等。

  这些人相互之间日常必有“应酬”换言之,就是每天不是这些大老板到局上吃喝,就是大老板接局长和驻防当地的省军副营长、连长到庄号上去吃喝。吃喝并不算是主要的事情,吃喝以前坐在桌边的玩牌,吃喝以后躺在上去烧烟,好象都少不了。直到半夜,才点灯笼送客。军官照例有一个勤务兵,手持长约两尺的大手电筒,摇着那个代表近代文明的东西走去。局长却点了一盏美孚牌桅灯,一个人提着摇摇晃晃回他的税局。“应酬”

  既已成为当地几个有身分的人成天发生的事情,所以输赢二十三十,作局长的就从不放在心上。

  倒是一种凑巧的好牌,冒险的怪牌,不管是他人手上的还是自己的,却很容易把它记着,加以种种研究。说真话,这局长不特对于牌道大有研究,便是对于其他好些事情,也似乎都富于研究,懂的很多。尤其是本行上的作伪舞弊,挪此填彼,大有本领。这小局卡本来只是复查所质,办事员正当月薪不过二十五元,连津贴办公费也不过五十元上下,若不是夺弄多方,单凭这笔收入,那能长久“应酬”下去?

  这局长在这个小地方,既是个无形领袖,为人又长袖善舞,职位且增加他经营生活的便利,若非事出意外,看情形将来就还会起发的。今年才三十一岁,真是前程远大!

  其时约上午九点钟样子,照当地规矩普通人都已吃过了早饭,上工作事了。这当地大人物却刚刚起不久,赤着脚,趿着一双扣花拖鞋,穿一身细白布短褂,用老虎牌白搪瓷漱口罐漱口,用明星牌牙刷擦牙,牙粉却是美女老牌。一面站在局所里屋廊下漱口刷牙,一面却对帘口的细雨想起许多心事。这雨落下去,小虽小,到辰州就会成为“半江水”泊在辰州以上百十里河面的木*,自然都得趁水大放,前前后后百十个木*集中在乌宿木关前时,会忙坏了办事人,也乐坏了办事人。但这些事对彼不相干。那些税关人员因涨水而来的一个好处,他无福分享受。他担心却是和当地一个字号上人,共同作的一笔生意。

  万千浮在大河中的木头,其中有三半沉在水中的木头,中心镂空装了两挑川货,冒险偷关,若过了关,他便稳稳当当赚了六百个袁头,若过不了关,那他就赌输将近一千块钱了。

  他想起李吉瑞唱的《独木关》。

  漱过口后他用力刮达刮达把那支牙刷在搪瓷罐中搅着,且把水用力倒到天井中去。问小公丁:“黑子,我白木耳蒸好了吗?”

  黑子其时正在房门边一张条凳上拭擦局长的烟具。盘子,灯,小罐儿,烟扦儿,一块豆腐干式的打火石,一块圆打火石,此外还有那把小茶壶,还有两支有价值的烟上有包银装璜的老象牙嘴),一一的拭擦着。

  那小子刚害过水臌,病愈后不久,眼皮肿肿的,头象一个三角形,颈膊细细的。老是张着个嘴,好象下长了一点,吊不上去;又好象从小就没有得到一次充足的睡眠,随时随地都想打盹,即或在作事情,也一面打盹。但事实上他却一面擦烟具一面因雨想起那个业已改嫁给船夫的母亲,坐了那条三舱桐油船,装满了桐油向下游漂去的情形。也许船正下滩,一条船在白里钻出钻进,舱板上全是水,三五个水手弯着用力桨,那船夫口含旱烟管,两只多筋的大手,把着白檀木舵把,大声吼着,和水争斗。母亲呢,蹲在舱里缸罐边淘米烧水。…因此局长叫他时他不作声。

  于是局长生了气,用着特有的辞令骂那小子:“黑子,黑子,你耳朵被×弄聋了吗?

  我说话你怎么老不留心。你想看水鸭子打架去了,是不是?你做事摩摩挲挲真象个妇人。

  小米大事情半天也做不好,比绣花还慢,末了还得把我的宝贝打碎。“

  黑子被骂后,着忙去整理烟具,忙中有错,差点儿把那小盒里烟膏泼翻。局长一眼瞥见了。

  “祖宗,杂种,你怎不小心一点?你泼了我那个,你赔得起?把你熬成膏子也无用处。

  熬成膏子不到四两油,最多值一钱。你真是个吃冤枉饭的东西…“。

  黑子知道局长的脾气,骂虽骂,什么希奇古怪的话都说得出口,为人心倒很好,待下属并不刻保骂人似乎只是一种口技的训练,一种知识的排,有利于己而无害于人。有时且因为听到他那种巧妙的骂人语言,引起笑乐,觉得局长为人大有意思。唯其如此,局长的话给黑子听来倒常常是另外一种意义了。

  被骂的黑子把下吊着,聆受局长的训诲,话越骂越远,倒亏听到厨房有猫儿叫了一声,才想起蒸在锅中的白木耳。赶忙把那全副烟具端进房中去,取白木耳给局长补神。事实上到得白木耳入口时,局长已将近把那碗白木耳的力量,全支付在骂那小子话语上了。

  河街某处有鸭子大声呷呷的叫着,局长想起自己的鸭子,知道黑子又忘了喂那个白蛀木虫粉给斗鸭时,又是一番排调,把小子比作种种吃饭不工作的鸟兽虫鱼,结果却要他过上街一个专门贩卖鸭子的人家去,看那老板是不是来了好货。自己动手喂鸭子。

  黑子戴了一个斗笠,张着嘴,缩着个肩膊,向外面跑。局长还把话向黑子抛去。

  “早回来点,不要又在三合义看下棋。人家下棋你看,狗在街上联亲你也看,你什么戏都看,什么都有分,只差不看你妈和划船的唱戏,因为那个你无分。”

  黑子默默的出了局门,却自言自语说:

  “什么都看,你全知道。你趴在楼板上,看三合义闺女洗澡,你自己好象不知道,别人倒知道!”

  黑子年纪只十二岁,样子象个半白痴,心里却什么事都明白,什么事都懂。

  ××地方人家,也正如其余小地方差不多,每家必蓄养几只鸭,当作生产之一部门,又当作娱乐之一种。养的母用处多是生蛋孵小,或炖汤吃。(白乌骨的且为当地阔老当补品。)公用作司晨,辟,啄蜈蚣虫蚁。临到年底,主人就把它捉来,不客气的用刀割断了它的喉管,拔下那个金色眩目的颈或背部羽,一撮撮蘸上热血贴到门楣上,灶坎上,梁上和船头上和一切大件农具上,用意也是辟

  且把它整个身子白煮了,献给家神祖先。有时当地人上山采药打猎,入熬硝,也带那么一只活雄,据说了路大有用处。至于用它来战斗,因习惯不同,倒只是当地小孩子玩的事情了。近大河边人家因地利宜于蓄鸭,当地人因之也把鸭子的斗,加以训练,变成一个有韧的战士,用来赌博。

  一只上好的绿头花颈膊的雄鸭,价值也就很高。平时被人关在笼子里,喂养各种古怪食品,在水边打架时,船上人和住家人便各自认定其中一只,放下赌注,猜测胜负,赌赛输赢。

  只有母鸭才十分自由,大清早各放出来,到大河里聚齐,在平潭中去找虾米和浮食吃,到天晚才各自还家。落了雨,不再下大河,就三三五五在横街头泥水里摇着短短的尾巴,盘跚来去,有所寻觅,仿佛异常快乐。街中两家豆腐作坊前,照例都积下一片脏水,泛着白沫,水中还有不少红丝虫动着,被这群母鸭发现时,便如发现了一个宝库,争着把一个淡红色的扁嘴壳进脏水中去唼喋。至于这时节那些公呢,却多躲藏在家中桌椅下和当地小摊子下横木上,缩敛着身子,看街头鸭子群游戏。间或把头偏着望望天,轻轻的咕喽一声,好象说“这是天气,到明天会放晴的。”因为天一放晴,鸭子就得下河,一条街便依然为所专有了。

  黑子到了养鸭子的老东西处,望了一下鸭子,随便说了几句闲话,就走过上街头去看染坊,看碾工踹石硚碾布,一个工人在半空中左右宕着,布在滚子下光滑滑的,觉得大有意思。同时还有河下横街两个脏小孩子,也在那门前泥水中站定,看那个玩意儿,黑子原本同他们都极习,就说笑话,叫其中之一诨名作“鼻涕虫”胡扯说,以为鼻涕虫若碾在石滚子下,必不免如申公豹被孙悟空一金箍打成稀糊子烂,成一片水不复人形。

  鼻涕虫明白黑子根本来源,虾米螃蟹同样是水里长的,分不出谁高谁低,就说:“黑子,我不经你经,你试试去看,不出水一定出油,出三两油点灯,照你娘上清秋路!”

  黑子说“你娘嫁给卖油的,你的油早被榨完了,所以瘦得象个地底鬼。你是个实心油瓶。”

  鼻涕虫被人提到心窝子里事情,轮眨着他那双凸出大眼睛,狠狠的望着黑子说“你娘嫁撑船的,檀木舵把子和竹篙子都——到你娘的×心子上。你就是被那撑船的——出来的。你娘才真正经!”

  黑子因为新近作了公务员,吃公家饭,虽在税局里时时刻刻被打被骂,可是比起同街小子,总觉得身分已高了一着,可以凭身分唬人。平时到小摊子买桃李水果,讲价钱时就总有点不讲道理,倚势强人。价钱说好了,还挑三拣四,拈斤播两。向乡下妇人买辣子豆荚,易办好,临走时,还会伸手到篮子里去多抓一把,使得妇人发急扯着他的衣袖不放,就说:“我又不是抢人欠债,你一个妇人女子,清天白抓我是什么意思!”故意引起旁人的笑乐。在官家方面有势力的人,买东西照例发官价,欢喜送多少把多少,但这是过去的事,革命后就不成了。虽说如今作局长的好处还多,随时可收受一点小生意人当令的蔬果孝敬,采药打猎人遇到大头的何首乌,大蛇皮,也必先把它拿来献给局长。局中公丁在执行公务时,尚有好些小便宜可占,但到底今不如古,好处也不过是连抢带骗,多抓一把辣椒之类罢了。但在另外一件事情上,譬如同道闹嘴舌,无形中自然大家都得让一手,年纪长一点的因之也有被黑子骂倒过的。于是这公务人也就骄傲了一些,大意了一些。现在不意钢对钢碰了头。鼻涕虫身世被黑子掘出后,气愤不过,也就不顾一切,照样还口。

  黑子不把鼻涕虫看在眼里,就走近他身边去,打了鼻涕虫一拳。那小子跄踉了一下,回过头来说“黑子,君子动口不动手,你怎么打人?”

  黑子以为鼻涕虫怕他,不理会这句话,赶过去又是一拳。

  且打且说“我打扁你这个狗杂种,你怎么样?”

  鼻涕虫一面用手保护头部,一面用脚去踢黑子。

  另一个小子原同鼻涕虫一伙,见两人打起来了,就一面劝架,一面嘶着个嗓子说“不许打架,不许打架,君子动口不动手,有话好说!”因为两只手抱着了黑子膀子,黑子便被鼻涕虫面猛的打了三拳。接着几人就滚丸子似的在泥水中滚起来了。

  街户中人听着有人打架,即刻都活跃起来了,大家都从烟盘边或牌桌边离开,集中到街前来看热闹。本来是两人相打,已变成三人互殴,黑子双拳难敌四手,虽住了鼻涕虫,同时却也为人祝三人全身都是脏泥。看热闹的都说好打好打,认不清谁是谁非,正因为照习惯一到了这种情形,也就再无所谓是非。

  正当一个小子从污泥中摸着一个拳头大鹅卵石,捏在手中向黑子额角上砸去时,一个老妇人锐声大喊了一声“狗×的小杂种,你干什么!”一手捞着了那小子细瘦的膀子,救了黑子。可是救了黑子却逃了母,原来这时节另一胁下夹着那只老母,却逃脱了,在泥水中扑,把泥水扇的四溅。大家都笑嚷着。

  “好热闹,好热闹!”

  几个劣小子的架被其余人劝开了,老妇人赶忙去泥水中捕捉她的老母。把擒着后大声骂着:“你这扁畜生,以为会飞到天上去!”

  有人嘴问:“老娘,多少钱,这只肥?”

  老娘看了那人一眼,把一张瘦瘪瘪的嘴扁着,作成发笑的样子,一面用手抹尾上泥水,一面说“这年头,什么东西都贵得要人命。杨氏养好象养儿女,三斤半重,要我七角钱,真是吃高丽参。”

  料不到这个杨氏正在人丛中观战,就接口说:“老娘,你说什么高丽参洋参?你有钱,我有货,作生意两相情愿,我难道抢你不成?儿花花女花花嘴角不干不净,你是什么意思…”

  老娘过意不去,不好回嘴。可是当众脸,面子上大不光彩,正值那母挣扎,就重重的打了那母一巴掌,指冬瓜骂葫芦道“你这扁畜生,也来趁火打劫!”且望着帮同打架的那小子说“还不回家我打断你的狗腿!别人打架管你什么事,打出人命案你来背!”

  一面骂那小子,一面推搡着那小子,就走开了。

  杨氏说:“扁畜生谁不是养它吃它?哪象你,养儿养女让人去玩,大白天也只要人有钱就关上房门,不知羞,不是前三辈子造孽?”

  老娘虽明知道杨氏还在骂她,却当作不听见,顾自走了。

  那杨氏也知道老娘已认屈,恶狗不赶上墙人,经过大家一劝,就不再说什么。

  三个打架小子走了一个,另两个其时已被拉开,虽还相互悻悻的望着,已无意再打。

  旁边一个解围的中年男子,刚过足烟瘾,精神充足,因此调弄那小公务人黑子说:“黑子,你局长看你这样会打架,赶明天一定把喂鸭子的桂圆枸杞汤给你喝,补得你白白胖胖,好在你身上下注!你下次上场,我当子也一定在你名下赌三角钱!”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另一个退伍兵就说“若不亏老婊子大吼一声,你黑子不带花见红,你才真是黑子。”

  黑子说“她那侄子打破我的头,我要掀掉她的家神牌子。”

  退伍兵说“她有什么家神牌子?她家里有的是盾牌,你这样小孩子去,老×子放一泡热,也会冲你到庭湖!”

  黑子悻悻的望着那退伍兵士,退伍兵士为人风趣而随和,就说“黑子,你难道要同我打一架吗?我打不过你,我怕你——我领过教!”

  烟客就说“黑子,算了吧,快回局里去换衣,你局长知道你打架,又会赏你吃‘笋子炒’,打得你象猪叫。”

  “局长没有烟吃,发了烟瘾,才同你一样象猪哼!”黑子说完,拔脚就走。到下坎时一个跄踉差点儿滑倒,引得人人大笑。

  黑子走后,退伍兵士因为是鼻涕虫的表叔,所以嘲笑他说“鼻涕虫,你打架本领真好,全身滑滑的,我也不是你的对手,何况小黑子。以后你上圈和他打架时,我一定赌你五百。”

  鼻涕虫说“小黑子狗仗人势,以为在局里当差,就可欺凌人,我才不怕他!”

  “这年头谁不是狗仗人势?你明天长大了当兵去,三两炮打出个天下,作了营长连长,局长那件紫羔袍子,就会给你留下,不用派人送上保靖营部了。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你得立志!”

  鼻涕虫不知“立志”为何物,只知道做了营长就可以胡来为,作许多无法无天的事情。局长怕他县长也怕他。要钱用时把商会总办和乡下团总提到营里来就有钱用。要钱作什么用?买三炮台纸烟,把纸烟嵌在长长的象牙骨烟管里去,一口一口。审案时一面吸烟,一面叫人打板子。生气时就说“你个狗×的,我毙了你!”于是当真就派卫队绑了这人到河边石滩上去一打了。营长的用处,在鼻涕虫看来,如此而已。退伍兵士年纪大一点,见识多一点,对营长看法自然稍稍不同。不过事实上一个营长,在当地的威风,却只能从这些事上可以看出,别的是不需要的。

  鼻涕虫说“我一定要立志做营长。”

  老娘好事,信口开河说了本街杨氏两句坏话,谁知反受杨氏屈辱一番,心中大不舒畅,郁郁积积回到河街家里,拉开门,把那只老母尽力向屋中地下一掼,拍着手说“人背时,偏偏遇到你这畜生!”老母喔的喊了声,好象说“这关我什么事?你这个人,把我出气!”

  小娼妇桂枝,正在里房花板上给盐客烧烟,一面唱《十想郎》、《四季思想》等等小曲子逗盐客。听叫声,知道老娘回来了,就高声和她干娘说话:“娘,娘,买来了吗?肥不肥?”

  老娘余气未尽,进屋里到水缸边去用水瓢舀水洗手,一面自言自语说“怎不肥?一块钱吃大户,还不肥得象个大蜘蛛?”话本来还是指卖高抬价钱的杨氏。桂枝听到上句听不到下句,就说“怎么一块钱?娘。”她意思是为什么这样贵,话里有相信不过的神气。

  老娘买花七角,本想回来报八角,扣一角钱放进自己贴身荷包里。现在被杨氏一气,桂枝问及,就顺口念经“怎么不是一块钱?你不信你去问。为这只扁畜生,象找寻亲舅舅,我哪里不找到。杨氏把这只当成八宝,要我一块钱,少一个不成易。我落一个钱拿去含牙齿。”

  桂枝见老娘生了气,知道老娘的脾气,最怕人疑心她落钱,忙陪笑脸把话说开了,出得房来两只手擒着了那肥母,带进房中去给盐客过目。口中却说“好肥,好肥。”

  盐客只是笑,不开口。两人的对白听得清清楚楚。

  盐客年纪约摸三十四五,穿一身青布短褂,头上包着一条绉绸首巾,颈膊下扯有三条红记号,一双眼睛亮光光的,脸上吊着高高的两个颧骨,手膀上还戴了一支风藤包银的手镯,一望而知是会在生意买卖上捞钱,也会在妇女身上花钱的在行汉子。从×村过身,来到这小娼妇家和桂枝认相识还是第一回。只住过一夜,就咬颈膊赌了一片长长的咒,以为此后一定忘不了,丢不下。事实上倒亏雨落得凑巧,把他多留了一天。这盐客也就借口水大抛了锚,住下来,和桂枝烧烟谈天。早上说好要住下时,老娘就说:“姐夫,人不留客天留客,人留不住天帮忙把你留住了,我要杀只招待你,炖了给你下酒,我陪你喝三杯,老命不要也陪你喝。”

  盐客因为老婊子称他作姐夫,笑嘻嘻的说“老娘,你用不着杀宰鹅把我当希客待,留着它那老命吧。我们一回生,二回。我不久还得来。我一个人吃得多少?不用杀。”

  老娘也笑着“烧酒水酒一例摆到神面前,好歹也是尽尽我一番心!姐夫累了,要补一补。”

  盐客拗不过这点好意,所以自己破钞,从麂皮抱兜里掏出一块洋钱,到老娘手心里,说是价。老娘虽一面还借故推辞,故意大声大气和桂枝说“瞧,这算什么!哪有这个道理,哪有这个道理,要姐夫花钱?”

  盐客到后装作生气神气说“老娘,得了,你请客我请客不是一样吗?我这人心直,你太婆婆妈妈,我不高兴的。”

  好象万不得已,到后才终于把它收下拿走了。

  老娘虽吃的是这么一碗肮脏饭,年纪已过四十五岁,还同一个弄船的老水手好,在大街上追着那水手要关门钱。前不久且把一点积蓄买过一对猪脚,送给个下行年青水手,为的是水手答应过她一件事。对于人和人做的丑事虽毫不知羞,可是在许多人和人的通常关系上,却依然同平常人一样,也还要脸面,有是非爱恶,换言之就是道德意识不完全泯灭。

  言语和行为要他人承认,要他人赞美。生活上必需从另一人方面取得信任或友谊,似乎才能够无疚于心的活下去。人好利而自私,习惯上礼法仍得遵守,照当地人说法,是心还不完全变黑。

  桂枝年纪还只十八岁,已吃了将近三年码头饭。同其他吃这碗饭的人一样,原本住在离此地十多里地一个小乡里,头发黄黄的,身子干干的,终上山打猪草,挖葛,干一顿稀一顿拖下来。天花,麻疹,霍,疟疾,各种厉害的传染病,轮临到头上,木皮香灰服一通,侥幸都逃过了。长大到十三岁时,就被个送公事的团丁,用两个桃子到废碉堡里玷污了,自然是先笑后哭,莫名其妙。可是得了点人气后,身心方面自然就变了一点,长高了些,苗条了些,也俨然机伶了些。到十五岁家里估计应当送出门了,把她嫁给一个孤身小农户,收回财礼二十吊,数目填写在婚书上,照习惯就等于卖绝。桂枝哭啼啼离开了自己那个家,到了另外一个人家里,生活除了在承宗接祖事情上有点变化,其余一切还是同往常一样。终上山劳作,到头还不容易得到一。挨饿挨冷受自然的待,挨打挨骂受人事的折磨。孕了一个女儿,不足月就小产掉了。到十六岁时,小农户忍受不了,觉得不想办法实在活不下去。正值省里招兵,委员到了县里,且有公事行到乡长处,乐意去的壮丁不少。那农户就把桂枝送到×村一个远亲家里来寄住,自己当兵去了。丈夫一走,寄住在远亲家吃白食当然不成,总得想办法弄吃的。虽说不红齿白,身材俏俊,到底年纪轻,当令当时,俗话说十七八岁的姑娘,再丑到底是一朵花。就是喇叭花,也总不至于搁着无人注意。老娘其时正逃走了一个养女,要人补缺,找帮手不着,就认桂枝作干女儿,两人合作,来立门户。气运好,一上手就碰着一个庄号上的小东家,包了三个月,有吃有穿,且因此学了好些场面规矩。小老板一走,桂枝在当地土货中便成红人了。但翁失马,祸福同至,人一红,不久就被当地驻军一个下级军官霸占了。这军官赠给她一身脏病,军队移防命令一到,于是开拔了。一来一往三年的经验,教育了这个小娼妇,也成全了这个小娼妇。在当前,河街上吃四方饭的娘儿们中,桂枝已是一个老牌子,沿河弄船的青年水手,无人不知。尤其是东食西宿的办法,生活收入大半靠过路客商,恩情却结在当地一个傻小子身上,添了人一些笑话,也得到人一点称赞。

  本地吃码头饭的女子,多数是有生意时应接生意,无生意时照例有个当地光,或退伍什长,或税关上司事一类人,由客成为独占者,终在身边烧烟谈天。这种塌茸男子当初一时也许花了些钱到女人身上,后来倒多数是一钱不出,有的人且吃女的,用女的,不以为。平时住在女的家里犹如自己家里,客来时才走开。这种人大多是被烟毒熏得走了型,毫无骨气,但为人多懦而狡,有的且会周张,遇孱头客人生事闹子,就身出面来说理,见客人可以用语言唬诈时,必施小做作,借此弄点钱。有时花了眼睛,认错了人,讹人反被人拿住了把柄,就支支吾吾逃开,来不及时又即刻向人卑屈下的求饶。挨打时或沉默的忍受,或故意呻,好象即刻就要重伤死去的样子,过后却从无向人复仇的心思。

  为人俨然深得道家“柔则久存”的妙旨,对人对己都向抵抗极小的一方面滑去。碰硬钉子吃了亏,就以为世界变了,儿子常常打老子,毫无道理,也是道理。但这种鼻涕似的人生观,却无碍于他的存在。他还是吃,喝,睡,兴致好时还会唱唱。自以为当前的不如意正如往年的薛仁贵、秦琼,一朝时来运来,会成为名闻千古的英雄。唱《武家坡》,唱《卖马》,唱到后来说不定当真伤起心来了,必嘶着个嗓子向身边人嚷着说“这日子死了英雄好汉,拖队伍去,拖队伍去!”其中自然也就有当真忍受不了,下山落草。跑了几趟生意,或就方便作坐地探子,事机不密,被驻军捉去,经不住三五百板子,把经过一五一十供出,牵到场坪上去示众。临刑时已昏头昏脑,眼里模模糊糊见着看热闹的妇女,强充好汉,勉强叫着“同我相好的都来送终,儿女都来送终!”占点口上便宜,使得妇女们又羞又气,连声大骂“刀砍的,这辈子刀砍你,二辈子刀还是砍你!”到后便当真跪在河边,咔嚓挨那一刀,一滩血,拖到万人坑里用土掩了完事。

  桂枝别有眼睛,选靠背不和人相同,不找在行人却找憨子。憨子住在河边石壁里,身个子高高的,人闷闷的,两个膀子全是黑,每天到山上去挖掘香附子和其他草药,自食其力,无求于人。间或兴子来时,就跟本地弄船的当二把纤,随船下辰州桃源县。照水上规矩下行弄船只能吃白饭,不取工钱。憨小子搭船下行时,在船头当桨手,一钱不名,依然快快乐乐,一面呼号一面用力桨,毫不含糊。船回头时,便把工钱预先支下,在下江买了礼物,戴合记的香粉,大生号的花洋布,带回来送给桂枝。因为作人厚道,不及别的人敲头掉尾,所以大家争着叫他憨子,憨子便成为这青年人的诨名。憨子不离家,也不常到河街成天粘在小娼妇身边,不过上山得到了点新鲜山果时,才带到河街来给桂枝,此外就是桂枝要老娘去叫来的。人来时常常一句话不说,见柴砍柴,见草挽草,不必嘱咐也会动手帮忙。无事可作就坐在灶边条凳上,他那枝老不离身的罗汉竹旱烟管,一面吸烟一面听老娘谈本街事情。本来说好留在河街过夜,到了半夜,不凑巧若有粮子上副爷来搭铺过夜,憨子得退避,就一声不响,点燃一段废缆子,独自摇着那个火炬回转去,从不抱怨。时间一多,倒把老娘过意不去,因此特别对他亲切。桂枝也认定憨子为人心子实,有包涵,可以信托,紧贴着心。

  盐客昨晚上在此留宿,事先就是预先已约好了憨子,到时又把憨子那么打发回去的。

  老娘烧了锅水,把宰后,舀开水烫过身,坐在门边,用小镊子摘。正打量着把身上某部分留下。又想起河中涨水,三门滩打了船,河中一定有人发财。又想起憨子,知道天落雨,憨子不上山,必坐在中望雨,打草鞋草绳子消磨长。老娘自言自语说“憨人有憨福”不由得咕咕笑将起来。

  桂枝正走出房门,见老娘只是咕咕笑。就问“娘你笑什么?”

  老娘说“我笑憨子,昨天他说要到下江去奔前程,发了洋财好回来养我的老。他倒人好心好,只是我命未必好。等到他发洋财回来时,我大腿骨会可做槌打鼓了。”说了自己更觉得好笑,就大笑起来。

  桂枝不作声,帮同老娘拔。好象想起心事,吁了一口气。

  老娘不大注意,依然接口说下去“人都有一个命,生下来就在判官簿籍上注定了,洗不去,擦不。象我们吃这碗饭的人,也是命里排定的,你说不吃了,干别的去,不是做梦吗?”

  桂枝说“娘,你不干,有什么不成?活厌了,你要死,抓把烟灰,一碗水下肚里去,不是两脚一伸完事?你要死,判官会说不许你死?”

  “你真说得好容易。你哪知道罪受不够的人,寻短见死了,到地狱里去还是要受罪。”

  “我不相信。”

  “你哪能相信?你们年轻人什么都不相信,也就是什么都不明白。‘清明要晴,谷雨要雨’,我说你就不信。‘雷公不打吃饭人’,我说你又不信。…”老娘恰同中国一般老辈人相似,记忆中充满了格言和警句,一部分生活也就受这种字句所薰陶所支配。桂枝呢,年纪轻,神在自己行动里,不在格言警句上。

  桂枝说“那么,你为什么不相信鲤鱼打个翻身变成龙?”

  老娘笑着说“你说憨子会发洋财,中状元,作总司令,是不是?鲤鱼翻身变成龙,天下龙王只有四位,鲤鱼万万千,河中涨了水,一网下来就可以捉二十条鱼!万丈高楼从地起,总得有块地!”

  憨子住的是窟,真不算地。但人好心地好,老娘得承认。老娘其实同桂枝一样,盼望憨子发迹,只是话说起来时,就不免如此悲观罢了。桂枝呢,对生活实际上似乎并无什么希望,尤其是对于憨子。她只要活下去,怎么样子活下去就更有意思一点,她不明白。

  市面好,不闹兵荒匪荒,开心取乐的大爷手松子好,来时有说有笑,不出子,就什么都觉得很好很好了。至于憨子将来,男子汉要看世界,各处跑,当然走路。发财不发财,还不是“命”?不过背时走运虽说是命,也要尽自己的力,尽自己的心。凡事胆子大,不怕难,做人正派,天纵无眼睛人总还有眼睛。憨子做人好,至少在她看来,是难得的。只要憨子养得起她,她就跟了他。要跑到远处去,她愿意跟去。

  有只商船拢了码头,河下忽然人声嘈杂起来,桂枝到后楼去看热闹,船上许多水手正在桨放到篷上去,且一面向沿河吊脚楼窗口上人打招呼。老娘其时也来到窗边,看他们起货上岸。后舱口忽然钻出一个黑脸大肩膊青年水手,老娘一眼瞥见到了,就大声喊叫:

  “秋生,秋生,你回来了!我以为你上四川当兵打共产去了!”

  那水手说“干娘,我回来了,红炮子钻心不是玩的。光打穷人,硬碰硬,谁愿意去?”

  桂枝说“你前次不是说三年五载才回来吗?”

  那青年水手快快乐乐的说“我想起娇娇,到龚滩就开了小差。”

  桂枝说“什么娇娇,你想起你干妈。”

  这水手不再说什么,扛了红粉条一捆,攀船舷上了岸。桂枝忙去灶边烧火,预备倒水为这水手洗脚。

  盐客听桂枝说话,问:“是谁?”

  老娘答话说“是秋生。”

  秋生又是谁?没有再说及。因为老娘想到的是把头给秋生,所以又说“姐夫,这好肥!”

  一九三七年上半年作,未写完。  wWW.hOuZixS.coM 
上一章   小砦及其他   下一章 ( → )
《小砦及其他》是沈从文的最新小说,猴子小说网提供小砦及其他最新章节无错未删节版,猴子小说网第一时间为书友提供小砦及其他最新章节,尽力最快速更新小砦及其他的最新章节,用心做最好的小说无偿网。